2023年冬日,马瑞翎老师发来信息,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位朋友——一位正直而富有才华的年轻人,正在推进一个专注于儿童阅读与写作的项目。马老师是我在云南工作期间结识的儿童文学作家,才情出众、心质纯良,人间难得。以往我做云南相关报道时,常请她帮忙联络资源,她推荐的朋友,一向靠谱。

随后,她发来一张与这位朋友的合影。画面中的年轻人不苟言笑,捧着一束鲜花,显然是送给马老师的。我不禁心想,这位看似木讷的年轻人,居然有这般细腻的心思,让人生出几分兴趣。更让我好奇的是,在当下这个教育严重“内卷”的时代,真有孩子不去学习那些能快速提分的科目,反而投身于阅读与写作这类需要长期积淀的课程?选择这样路径的,又会是怎样的家长?

我们很快添加了微信。他叫朱绍宇,云南人,中文专业出身,研究生毕业后,出于对自由的向往,他没有加入“996”的职场大军,而是选择了自主创业。

绍宇兄(其实他比我年轻几岁)显然不是那种囿于书本的文学青年。虽然修读中文,却视野开阔、涉猎广泛,对社会和政治现象皆有敏锐而深刻的洞察。他的阅读量之大,在同龄人中几乎难逢敌手。我们一见如故,尽管只是在线上初次交流,对很多话题都十分默契。

价值观的高度契合,让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变得简明而舒畅。但单有价值观并不足够,行动力、做事的方式与方法,才真正决定一个人能走多远,也决定一段友谊能维系多久。

可如果所有观点总是一致,久而久之,也难免无聊,缺乏碰撞,便难以迸发新的灵感与可能性,易流于空谈。而我逐渐发觉,绍宇兄不仅“会说”,更是一个极具行动力的人,他在践行自己的价值观。这就要回到最初马瑞翎老师介绍的那个读书项目——原道读书。

于是我浏览了他们的公众号,阅读量虽不算高,但所发布的孩子作品却灵气四溢,文笔明显优于同龄人,只是当时未及细读。直至今年二月,绍宇来成都,约我见面。不巧我正出差福建,但在他离蓉前两日,我赶回了成都。

虽是相识数年的朋友,却是第一次线下相见,竟毫无生疏之感。吃罢晚餐后,我们和他的几个朋友又到白夜酒吧,畅谈至深夜。他赠我一本原道读书孩子们的作品集,并谈起创办该项目的初心与抱负,我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他在做什么,以及为何这样做。

原道读书的志向,远不止于教会孩子阅读和写作。绍宇希望借助这个平台,传递一种价值观——往小了说,是培养孩子的独立思考与判断力;往大了说,是在为未来的社会塑造新公民。他通过精选书籍、解析文本与写作训练,将自己的想法如细雨般渗透其间,润物无声。更令我惊讶的是,这个项目已坚持五六年,且初具规模。

今年六月,他联系我,说正在筹备一项游学计划,其中一站是四川,他打算带孩子们前往汶川地震震中映秀镇,并希望由我带队做一次采访实践。作为四川人,我对地震太熟悉了;作为记者,我也曾多次奔赴地震现场。汶川地震时我还在读大学,后来因工作缘故,我曾走访北川、青川、甘肃积石山、也到过映秀遗址。

此前我接触过不少所谓的“研学项目”,大多不过是“春游豪华版”——孩子们走马观花、吃喝玩闹,重在“游”而轻于“学”,一般不会选择地震遗址这般沉重的场所。但绍宇却将汶川震中列入行程,仅这一点,就与市面上大多数研学项目拉开差距。如此富有意义的安排,我自然一口答应。

之后,我先在线上为孩子们做了一场有关采访与写作的分享。直到七月,他们抵达成都,我才真正见到这个团队,以及那些与众不同的学生。在我看来,每一位愿意将孩子送到原道读书、认同这种价值观与教育理念的家长,都是独特的。他们的孩子亦然。

此次四川之行,孩子们不仅前往映秀地震遗址,还走访了都江堰、华西坝等文化地标。而每一处参访点,绍宇都请来该领域的权威专家为孩子们讲解:例如在华西坝,邀请四川知名文史专家、年过七旬的岱峻老师;在都江堰,则不远千里邀来著名历史学家、北大教授辛德勇亲临授课……如此“高规格”的游学配置,在国内恐找不到第二个。

很荣幸应朱兄之邀,带领孩子们前往这个于我意义深远的地方,完成一次非同寻常的探访。

此行孩子共三十余人,最小的读四年级,最大的九年级,他们熙攘喧哗、自在烂漫。突然置身于这群少年之间,恍惚间仿佛时光错位。这个年纪,恰是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。为他们上一堂别开生面的采访课,无论于我于他们,都是一段珍贵的经历。

前一天下午,我先为孩子们做了采访准备的分享,介绍了映秀的基本情况、采访前的准备工作以及采访中的注意事项。或许是因为刚去了熊猫谷,烈日之下,不少人显得昏昏欲睡。孩子们围坐桌旁,部分人听得很专注,也有些背对着我。

次日,我随他们的大巴共赴映秀镇中。这是我第二次到访,但每次的感受皆不相同。在512地震之前,中国最近的一次大地震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。但那时信息闭塞,许多人并未直接感受到悲恸的冲击。512地震则迥然不同,借助网络与电视,加之当时相对开放的舆论环境,全国人民第一时间目睹了灾难的惨烈与种种人为不堪。可以说,512是中国进入信息时代后,第一场震撼全国的大地震。这一点,从后来纪念馆中收藏的铺天盖地的报纸头版便可见一斑。

出发之前,我已对这些孩子有初步了解。绍宇曾发来他们在新疆研学期间的文章,我惊异于他们文笔的敏锐与生动,那甚至是许多成人难以企及的。例如一位名叫戚雨桐的学生,在描写刘亮程的木垒书房周边环境时写道:“十字绣阿姨当即摘了几根黄瓜,用田间浇地的水冲洗干净。这时几声脆响惊起了麻雀,原来是阿姨掰断黄瓜的声响。”

更让我震撼的是,一位叫王云甲的学生,在克拉玛依游学期间竟写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场“让领导先走”的惨烈大火,甚至在文中附上了事发地友谊馆的设计图,以及火灾中各级领导、官员与学生死亡人数的对比列表。这近乎我们从事调查报道时的专业操作,而王云甲只是一名八年级学生。绍宇说,这并非他的要求,而是学生自发完成。但显而易见,这样的认知必然深受他的影响。

而这一次,在映秀的探访,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?

对我们这些亲历者或间接的亲历者而言,512地震是一场沉痛的灾难,即便没有切肤之痛,也与灾区休戚与共;但对出生于2000年之后,甚至2010年之后的孩子而言,那仅是历史书上的一个事件,就如我们看待唐山地震一样。我有些疑惑:他们能获得怎样的体验?他们能否真正与灾民共情?这次探访的教育意义究竟在哪里?

我们先后走访了“万人坑”和地震纪念馆,让孩子们对地震有初步认知,再引导他们寻找合适的采访对象交流,最后才进入漩口中学遗址。三十多度的高温下,烈日如火,所有孩子全程坚持走完,无一人放弃或掉队。后来读他们的日记,我才得知一些孩子前夜未眠,还有些甚至中了暑。

出乎意料的是,原本活泼爱闹的孩子们,一进入遗址现场,竟齐刷刷地安静下来。我想这并非仅仅出于我前一天的提醒,而是那种强大的悲怆氛围,真切地触到了他们。有时,未经世事的幼小心灵,反而比饱经沧桑的成人心更加柔软。

从他们的日记中,我读懂了更多。

“今天我们的任务很沉重,我们要去参观汶川地震的纪念馆,顺着山林的小路向上走,到了半山腰,开始有一些商家卖东西,‘熊猫背包10元,统统10元。’等话,”七年级的赵鸣岐写道,“我很不理解,这里本来应该是一个比较清幽的地方,但是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合群的声音出现呢?我百思不得其解,只好将疑惑带到纪念馆中。”

九年级的鲍砚耕觉得,“今天我们去餐馆映秀震中纪念馆,用‘参观’二字似乎是不太合适的了”。八年级的李明轩注意到,在纪念馆内,几个女人不知为何放声大笑。“我不解,这种行为在这种场合是不妥的。”他在日记中写道。

在“万人坑”前,我们遇见一位当年参与救援的官兵,此次是旧地重游。同他聊起救援经历,他稍作回忆,仍掩不住沉重,情难自已。当我提出采访请求时,他连连摇头走开了。我们未再打扰。我告诉孩子们,不论我们身为怎样的身份,首先是人,要对采访对象抱有基本的尊重。除非是必须攻克的监督类报道对象,若对方拒绝,便不应强求。

“万人坑”前是遇难者的集体墓碑,没有照片,只有名字。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,而生卒年之间的岁月,则是他们的一生。我提醒孩子们注意这一串串名字后面的时间。许多孩子都注意到了那个刚出生14天的婴儿。“他刚出生没多久,可能刚刚取好名字。”“可能还没办好户口呢。”七年级的李佳洋和高艺馨在揣摩着那个仓促的生命,在14天的人间经历了什么。

进纪念馆前,绍宇问要不要请导游,我建议不必,因为馆内陈列皆以汉字说明,且每个人关注点不同,不如把时间留给孩子们自己去探索。这一建议后来被证明是合适的——从学生的作文中能看出,他们更认可这种方式,通过主动探寻,记忆也更为深刻。

读日记才知晓,在纪念馆内,有几位老师和学生当场落泪。还有学生在地震体验环节故意不抓扶手,试图体验真实地震中人们的感受,看自己能否站稳,结果胳膊被轻微磕痛。也有学生注意到,那朵用一位离世小女孩骨灰制成的“生命之花”。

更让我动容的是团队中年龄最小的黄橙,她写道:“进去之后我受不了了,找了个空闲的时间,我逃了出来,外面风景不同,微微地吹着大树静静地晃动,蝉在鸣叫,脚下的蚂蚁正在努力的搬运。又到了博物馆里面,我闭上眼睛,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,可他们终究是来了……”我未曾料到,小小年纪的她竟有如此强烈的共情能力。

进纪念馆前,我和绍宇向孩子们表达我们对于地震纪念的看法:苦难就是苦难,苦难不值得歌颂。因此我们对某些宣传词令天然抱有排斥。我们还提到馆内的诗歌墙,正如“奥斯维辛之后,写诗是残忍的”,我们认为对这样的大地震,以诗歌纪念也并不相宜。诗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嗨,而非共情。

我在许多学生的文章中看到这些话所产生的影响。有些孩子甚至找出这一观点的不同出处——有些连我自己都未曾了解——进一步丰富了讨论。

至于地震后能否写诗?我注意到有孩子提出了不同见解,七年级的李习硕写道:“墙上的小诗不是矫情,也不是无病呻吟。学者尽自己所能,呼吁大家共情受难者、帮助这些承受痛苦的人。诗,把感受和实况优美地记录下来,同时,增添几分趣味。”

这非常可贵。正如绍宇所说,他要培养孩子们独立思考的能力,所以学生不用必须赞同老师的一切,只要他们能提出逻辑自洽、发自真心的观点,同样可以挑战老师。

事实上,关于奥斯维辛之后能否写诗、地震之后能否写诗,若抛开亲历者身份,我也并不完全认同“不能写”。

我们必须承认,随着时间流逝、地理距离的拉开,对同一场灾难,不同人因所处的时空不同,悲痛感也有差异。他们虽无法“感同身受”,但他们的悲伤同样真实。他们同样拥有表达的权利。

我们应允许那些身在远方、或身为晚辈,不如我们感同身受的人,以他们自己的方式——诗歌、绘画或音乐寄托哀思。作为临时老师,我既理解亲历者对写诗抒怀的排斥,也尊重远方和后来的同胞以诗歌表达哀思——只要不是王兆山、余秋雨之流。

此次活动中,有两位学生家长随行。他们非常认可绍宇的教育理念,对将汶川映秀纳入游学行程更是十分赞同。午餐时,我还听闻,一位未能同行的母亲,在看到孩子的行程和日记后,立即给绍宇转了一笔钱——她觉得绍宇收费偏低,担心因此亏损,导致项目难以持续。还有一位跟随绍宇学习了五六年的学生,今年已升入大学。这个暑假,他主动提出回来,带领学弟学妹们一起读书。

我最初的疑惑逐渐解开:即便教育如此内卷,仍有家长看清分数增长与个人成长之间的差异。将孩子送到“原道读书”的,正是那些真正看重教育本质、重视心性与价值观发展,渴望将孩子培养成“现代人”的家庭。

除了地震本身的破坏,我们也希望孩子们注意观察:哪些房屋倒塌了?哪些没有?原因何在?在天灾之外,是否也存在“人”的因素?我希望此次走访,不仅能让孩子看到生命的脆弱与坚韧、大自然的美丽与无情,也能对社会与政治的复杂性有所领悟。

令人欣慰的是,参观完漩口中学遗址后,我在好几篇学生日记中读到了他们的思考。这些问题意识如同种子,将在他们脑中生根发芽,引导他们成长为独一无二的个体。

那天的活动原计划半天,但实际上用了整整一天,回来时大家已精疲力竭。但我留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:在晚饭前的复盘课上,昨天那些背对着我的孩子,今天全都面向着我。从他们的眼神中,我知道今天与昨日已然不同。

后来读他们的日记,更印证了这一判断。从交来的三十多篇日记看,三分之二以上的文章堪称优秀,更有几篇令人惊艳的佳作。

我想,不论对我,还是对原道读书的孩子们,皆不虚此行。

作者简介:赵孟,资深媒体人,新闻从业10年+,长期从事人口、调查类报道,作品曾获云南新闻奖、上海新闻奖、中国新闻奖等。2018年入选美国国际访问者领导项目(IVLP),2024年获北京大学“《财经》法律与经济奖学金”。